后来，探查工作还是被夜玄一人担下。
虽然把莫玉麟呛得很惨，也以很是搞笑的方式揭露了莫玉麟想推锅的“丑恶本质”，但那些都只是玩闹。像个魔鬼上司一样强摁着莫玉麟干活并不是夜玄所愿，倒不如说本来她就有“要是玉麟实在不乐意，我就帮她顶顶班好了”这种想法在了。
更何况，游离能量的高度富集，给牵引外界游离能量的魔法带来的可不仅仅是增益，还可能是寸步难行的阻碍。五级法师用这类魔法本来就很勉强了。就算她的魔法真的完成，在外缘倒还罢了，只怕一进入那弥漫着能量白烟的圆坑，顷刻间就会古墓里挖上来的丝绸，灰飞烟灭吧。
化石替身并没有一分实力，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老老实实地下山。为了调查，或许夜玄还特意放慢了替身的脚步吧。
在蹒跚的身影消失在山坡的遮掩后，夜玄就一直保持沉默，持续了至少半小时。然后，报告才迟迟传达给众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除了一个边缘极其整齐的大坑和极浓郁的游离能量，并没有发现什么可能是我们猜测的感染源的可疑物。”
大家不免一阵失望，没想到特意请夜玄派出替身，还是一无所获。
据夜玄报告，那底下存在着大量的魔兽脚印。替身下去时带了一台相机，拍好的照片会被传给在场各人的冒险者徽章或是军牌(猎人表示就自己最寒酸)，以供确认，足以证明这条消息的准确性。
但这几乎不能说明什么。富集的游离能量本来就会吸引异兽，而过于富集的游离能量又会很快让魔兽难以忍受而走得一个不留，仅剩下大批脚印。没有一只魔兽被发现，也没有尸体。当然，也有可能是被那不知什么给感染了，又或者是被吃掉了。
照片拍了一圈，除了整齐如同刀削的圆坑，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了。最终，大家只得放弃先前的此地存在着什么特殊感染源的猜想，踏上回程的路。
“此次任务地区发现一处高度游离能量富集地区，中心地点游离能量浓度极高，已足以形成能量烟雾。具体坐标为■■。”
“此地原本并无与高度游离能量富集有关的记录。这个地区变化的原因尚不可知，但在游离能量最富集区发现一巨型坑洞，直径可达百米，并根据现场推测实际破坏区域在此之上，且边缘极为整齐，由此可初步推测该地区近期曾遭遇‘无生灾’。”
“关于任务中提及的魔兽，除已经确认的疯狂化之外，我们还发现它们以及大量其他动物出现了不正常死亡并在死亡后内脏高度腐烂的迹象。袭城的魔兽群已经基本剿灭，至于原因，我们能力不足，未能找到确切证据。但考虑到如此高富集的游离能量可能带来任何不可知的后果，我们也一直没有在附近发现其他异常状况，就暂时将此事归结为这些不可知后果中的一环吧。”
“另外，虽然我们目前均未显示出不良反应，考虑到这种症状可能存在传染性，建议对目标地区进行封锁检查，坐标为■■■。”
“以上，来自ae173d1b34号多人任务领队，六级冒险者司徒虚。”
“渡劫历302906年5月7日晚。”
最后，领队在回到盛叁村后琢磨着撰写了这样的一份报告，画上了这次任务的句点。
“原来领队叫司徒虚啊，听起来好有范的名字，很古风。”
某个凑热闹而且很显然早上没仔细看任务提供的队友信息还嘴欠的家伙这么说了。不出所料地，脑袋上挨了一拳。
所谓无生灾，是一种不知缘由、不明原理、破坏极大且无从预测的自然灾害。其来无影去无踪，有时一天连发四五次，有时几百年都没见一次，规模、位置也是时大时小时此时彼毫无规律可言，凭空地将一个区域内的一切全部毁灭，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空间，故名“无生灾”，既指其神出鬼没仿佛无中生有，也指其威力霸道，十死无生。
报告中将锅全都推给了无生灾，实际上也并不是全无道理。无生灾虽来去无影无踪，却会在被其毁灭的地方留下磅礴的游离能量，源缺现有的修炼宝地里就有好几个是如此而来。不过，无生灾通常规模极小，甚至不足以出现死亡报告，地点也常是在高高的空中，远离地表，游离能量残留也极少，不足以形成修炼宝地。像这样可怕的规模，恐怕是真正意义上的千年难见吧。
顺便一提，在盛叁村内进行研究的法师们一直没有得到什么成果。那些魔兽的肚子里什么有用的都没有留下，只有令人恶心的肉浆脓水，分析了一天也毫无收获。
至于守城，严格来说冒险者们只灭了一群魔兽罢了，难以确保是否还有其他活动中的魔兽会在以后再度袭城。不过这份报告交上去，他们一来也算是“调查清楚了原因”，有了结束任务的理由，二来冒险者公会受到这报告后，必定不会放着一块宝地和如此可怕的病症不管。而到那时，无疆镇派出的大部队一到，盛叁村也就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不过，这些大部队终究还得等上些时日。先不提冒险者公会和作为无疆镇官方的米罗德家族之间的交涉和博弈，大部队的召集、分配、后勤保障终究都是需要时间的。也就是说，冒险者走后，几天甚至数周之内，盛叁村又会回复到之前防御薄弱的状态了，虽然一只大魔兽群已确认消灭，但要说安全，真是称不上。
若此时另有一支强大魔兽群前来袭击则盛叁村处境将甚是危险，而此刻的盛叁村已没有了莫黄粱这个原本的顶梁柱。因此，在这一批人到来之前，冒险者们还得留下几个人，在盛叁村叨扰上几天。
反正每天都是有额外酬金算的，虽然不多，但也算是不错的差事，自然也就挺受欢迎的喽。
天色已晚，夜幕降临。盛叁村内，莫玉麟复又站上了白天同夜玄一道登上过的城墙，稍稍仰首，似在仰望着夜空中点点微芒。
“星星，有点少啊。”
叹气声幽幽响起，平跟靴连连踏着，后跟在砖石上敲出磕磕磕的声音，时快时慢，时促时缓，若她脸上不是面无表情，或许还能总结出点规律来。
“……有点寂寞啊。”
她回头望了望兵士们的营地，其他的冒险者正在那里谈笑风生，再回头，瞳孔中复又映出星稀而无月的夜幕。这般的默数星空，在无人打搅也无声惊扰的氛围下一直进行了下去，直到一个平日里便与她较熟的兵士上城墙提醒她时候不早，才有点魂不守舍地下去了。
无疆林道某地，一辆吉普车奔驰而过，留下微微卷起的一道烟尘。
强劲的马达声环绕于整个车厢，有人会厌烦，也有人会喜爱。还是一样的车子，一个司机，一车冒险者，只是外面由阳光明媚变成了黑夜茫茫，车上也仅剩下两个人，因为其他的十四人全部留在了盛叁村。
车和司机都是无疆镇冒险者公会提供的，任务开始时送冒险者出发，任务完成时再被派去将人接回。这种任务一般都是要好几天的，所以司机们今早便悠哉游哉回了家，却不想任务完成得这么快，而且还是晚上，也确实让这位略有微词。
没有天窗，星星也就无从看起，窗外没有路灯，只能看见呼啦啦掠过的树木黑影。就算这样，夜玄还是一直注视着窗外，好像那里有的是五彩斑斓的夜景。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的。”
希萨拉对夜玄说道。夜玄闻之，微微叹气。
“刚才看你一脸意动，你没跟莫玉麟一块留下还真是有点出乎意料。”
“没办法嘛，我最近手头挺紧，真的不凑巧。”
“不是因为这个吧。”
希萨拉拿出上车前装得满满的水壶，大灌了一口凉水。
夜玄沉默着，低下头，盯着自己纤细的双腿。马达声再次一度掌握了车厢，许久以后，希萨拉才凑过去，压低声音再次开口：
“那下面，你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现？”
夜玄微微一怔，然后，将脸转了过去。
“……确实没有。”
“那你得管好自己的反应啊。”
还是沉默。夜玄又是看起了窗外，再不去搭理希萨拉。
车子行过一处修缮不当的洼地，猛地颠簸了一下，车灯随之猛地上下一晃。若是白天的四辆车均在，就会是一排车灯像骨牌一样一辆一辆地颠过来，或许会比较有意思吧。
“……”
面相虽然不是冒险者的必修课，但希萨拉还是多少懂一些的。夜玄这样的反应，恐怕对不在少数的人看来都得算是不打自招。但同时，她也能察觉到夜玄想传达的另一个信息。
“让它去吧，别管我了。”
这并不是在颓废的逃避现实。其中透露出的隐隐有一丝关切，还好像有一点难以辨识的决意，似乎遇上了什么足以让大家都喝一壶的大事，而且还打算一人硬扛到底，避免牵连到其他人。
“是吗……”
希萨拉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拿起水壶，又大灌一口。
“随便你。”
……………………………
虽然有非常多的臆测成分，说出去是难以服众的，但不得不说，希萨拉还真是说对了。
傍晚时分，在那个骇人的坑洞中，夜玄通过替身所看见所听见的，确实并非照片所显示的那些。在那里，山体遮掩下，确确实实还藏了一些东西。
坑洞的边缘，伫立着一座工厂，或者说，毁坏的工厂。
工厂的规模是不小的。那座鬼斧神工的山头营造出一大片绝妙的藏身之处，而这片区域就全部为这工厂所占据。尚可辨明的规模还有至少半平方公里，并且似乎还挖掘了一部分山体来容纳更多的部分。
而之所以说“似乎”，原因很简单，那里已经只剩一片坍塌的石壁了而已。甚至于，整个工厂，要形容它现在的样子，恐怕“惨不忍睹”和“匪夷所思”会是最合适的。
推测工厂原址是完全隐没在山体遮掩之下的。在这里，工厂的不知多少部分被凭空出世的巨坑一视同仁的吞没，留下一条平整光滑的切面，地下设施也未能幸免，华丽丽地画出了一道标准的纵截面。而在这之上，整个剩下的部分几乎变成了废墟，黑漆漆的钢筋、水泥堆了满地，均都有着烧灼痕迹，而且似乎被清理过了。那平整的切面也只有地下和地面附近才相对完好，其他都支离破碎了。
看不懂？简单点说，你看过各种理科生爱用的图册上经常出现的那种纵截面图片吗？大概就是先被巨坑给削出一个很写实很猎奇的纵截面造型然后又被“轰隆轰隆”整个炸成渣渣那种样子。
巨坑是无生灾造成的，而无生灾只会完全破坏掉一个球形空间内的所有东西，不会扩散一丝一毫的。恐怕是无生灾吞掉半个工厂之后，被破坏掉的什么设施引发了爆炸，将整个工厂都给炸毁，还引发了山崩吧。
不过能炸成这也样子，这地方得堆积了多少易燃物。而且，话说这种易燃易爆危险品超多的工厂居然敢把山体掏出个洞来扩建，真不知这工程师怎么想的。
实际上，夜玄对于工厂这个发现并不是太意外。早在发现巨坑的山头，她就已经在泥土里发现了少量名叫苍荧涂料的物质。那是使用“驱散闲人”类魔法和制作相应道具时所几乎必备之物，高手之间若是来不及转移到无人处而仓促开战，这种魔法便可以很好地减少人员伤亡，故而在源缺相当受欢迎。
有人在那里战斗过吗？夜玄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这些苍荧涂料的确是使用过的，但一来这里人迹罕至本没有使用这类道具的必要，二来这些苍荧涂料的活性太低，与一般短时间性使用魔法后剩下的不一样，三来它们残留量极少，少得不可思议，就像是有人清理过一般，夜玄甚至需要挖开一些泥土才能找到可以辨识的残留。
也即是说，这并非是一次使用后所残留的，而是周期性地设置持续时间长的魔法道具，并且有可能已经转移，清理过这一带留下的痕迹。这些结论，没有对苍荧涂料这种物质一定深度的了解是做不出来的。
这个结论，夜玄当时并没有向其他人汇报。她那时候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何自己想说出时犹豫了，就好像是种没来由的直觉。
那么，就去看看这工厂里面到底有什么吧。这么想着，夜玄驱使着化石替身踏上了半清理过的废墟。
“驱散闲人魔法”这个东西，用一次是为了避免牵连无辜，持续设置就多半和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有关了。像那样在山头上发现的那样持续设置，而且从安保的角度来说，仅有驱散闲人是肯定不够的，毕竟那东西只对普通人和实力不强的修炼者有用，要是碰上有点实力的修炼者，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还必须有更多与其环环相扣的安保措施。照这么说，那成本可绝对不是小数目。
现在这工厂很显然是被废弃了，原因多半是无生灾。不过，要是这背后的人舍得在这里使用那么铺张的措施作为安保手段，那这里隐藏的东西到底得是什么级别的啊？
话说回来，既然已经废弃并清理过了，这一趟搞不好还得空手而归呢，毕竟天晓得这里隐藏的东西有没有剩下一点。
喀嚓——废墟毕竟是废墟，是破碎的建筑材料简单堆砌成的，虽沉重不堪却肯定不牢固。从头走到尾，这样的响动是在共享的听觉中出现的最频繁的信息了。
山头上的夜玄装作出其实并不十分需要，虽然严格意义上也是起了作用的闭目盘坐姿态，周围的人也不知是怕影响到自己还是单纯无聊，那会却已经三三两两聊天去了。如此一久，在替身那边并无什么进展的情况下，夜玄也感到有点无聊了，便就轻轻地哼起了歌。
在废墟上走了一圈，并没什么进展。这是意料之中的，不过没能旗开得胜多少让人有点沮丧。而后，夜玄给自己鼓了鼓劲，将搜索范围扩大至以化石替身的力量足以掀开的瓦砾，再来一次。
再次一无所获。
难道真的被清理干净了？那么被山崩掩埋的那部分里会不会留下线索？夜玄这样做出了猜想，却又考虑到这副替身既没有自己本体能让自己徒手与钢岩象肉搏的能力也不能方便地使用魔法而踌躇苦恼起来。如此一来，她在对替身的控制上就无伤大雅地稍稍分心了，令得来自替身的视野随之漂移了起来。
虽说是自己的替身，那终究是间接地从别处传回的视觉，某种程度上就和第一人称游戏差不多。在这样的情况下，连接着视觉而自顾自走神在理论上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但某一个瞬间，她忽地心念一动，替身在她突然惊起的控制下急急定住视线，定格在一块可以看见平平无奇的混凝土碎块以及魔兽脚印的地方。
为什么要看这里？这里有什么？夜玄明知将视野锁定于此本身便只是个纯概率性的巧合，却还是这样顺着势头观察和思考了下去，并在得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有可能无关紧要的结论后顺着调查了下去。
——“说起来，魔兽脚印会不会是聚集向某个地点的呢？”是这样的结论，或者说猜想。
观察了视野内的脚印分布后，夜玄重新控制替身，让她沿着脚印走了下去。不过没走多久她又苦恼起来了，因为这些脚印看上去时密时疏，虽不算杂乱无章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聚集可言，而且许多脚印都因为地上的瓦砾而残缺或者索性断开了。
有点没头没脑地走了一阵，夜玄在某一处地方顿住了脚步。她眼前正有一块足迹相对集中之处，放在整个脚印遍布的大环境里毫不起眼的那种。
这里虽然确实足迹集中，但也并不是最集中之处，粗略看去也没什么异常，这次停止似乎并无意义。不过反过来想想，若是因为可怀疑目标数量庞大且都相差不远而就这么停滞不前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曾听过在两盆青草间犹豫不决直至饿死的驴子的故事？
夜玄开始全神贯注操控替身，蹲下仔细观察、摩挲地上的足迹，触觉也和视觉一同共享。
足迹在这一块地方明显凌乱。四周的足迹也很密集且无序，但每种足迹基本上都保持着一定的走向，却唯有这里例外，真正毫无规律可言。只不过其他地方的足迹本来也够乱，乍看之下还真分辨不出来。
在野外，这样的足迹通常出现在动物的饮水处，因饮水时的踱步休息而造成大量脚印杂乱无章。当然不可能真的是饮水点，一来这儿很显然没水，二来在这种不缺水的地方一般动物肯定不会跟魔兽抢水喝。而且如果真是饮水点，那还有个屁的好调查啊……
也就是说，这里有什么吸引了大量动物的东西存在吗？夜玄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后愈演愈烈，她不由在大脑经过深思熟虑归纳总结出动作指令之前便开始在地上一阵摸索，进而刨挖起来。
可惜的是，一番摆弄过后，依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连连失利虽远达不到让夜玄萎靡不振的地步，却还是让夜玄不由做了个手握空拳作咳嗽状放在嘴边撇撇嘴的动作。无意间替身也跟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却忘了手上已沾了不少泥而致使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糟糕味觉，两边顿时都呸呸呸个不停。
化石替身并没有共享她平时已经习以为常的附在衣服中的自洁等魔法，倒不如说那身衣服的复杂性和价值本身就远远超出区区化石替身。要不然，那点泥巴早在入口之前就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平时的话，就算使用化石替身，夜玄也已经很少犯这种小错误了。
“嗯？”正忙着吐掉口中又咸又涩又苦的味道，夜玄忽地眉头一皱，让分身停下了嘴里的动作。
“……这泥土里，什么东西？”
夜玄咋了咋嘴巴，似乎在回味刚刚的秽重味道中所夹杂的什么东西。下面的替身俯着身子，对着刚刚挖开的那块土地左看右看，最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狠狠抓起一大块土……
“唔恶……”
山头上的夜玄紧紧皱起眉头，显然对这种原始人都不肯吃的味道极度不适应。但随着土块含入口中渐渐化开，渐渐被(强忍恶心的)舌头翻弄和牙齿咀嚼，伴随着这一过程，夜玄始终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
“这感觉……喂，难不成……”
夜玄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替身不顾满口异味大动作嚼了几下，随后竟像是嫌这块土已经不新鲜，一口吐掉，又换了一块接着嚼。
再换一块，再换一块……夜玄就像不信邪了一样不断催促着替身啃食泥土，浑然不顾自己早已恶心得弓腰干呕，让同伴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直到重复到味觉几乎麻痹，她才终于切掉了和替身间的味觉共享，然后灌下不少矿泉水来冲淡嘴里好像依然萦绕的味道。
那个瞬间，夜玄分明曾经脱口而出了什么，只是随即便用力闭上了嘴，整个过程太快时机又太绝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只有希萨拉隐约在余光里瞥见了一点迹象，转头看去时却已经不见所踪。
几分钟后，夜玄将底下的照片发给了一众冒险者，其中看不到一点与工厂有关的痕迹，也不知是怎么处理过的。再然后，便是之前说过的发展了。
希萨拉是对的。夜玄的的确确发现了什么东西，不只是工厂。而且，她当时是差点什么都没想就把它广而告之了，只是鬼使神差下刹住了车，随后才思量起其中利害。
替身咀嚼泥土的时候，夜玄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体会。那混杂在令人作呕的泥土味道中，是一种霎时间的轻松、畅快，好像整个人一瞬间舒畅了起来，下一瞬间又涌起淡淡的失落，下意识便涌现出了“还想要”这样的想法。
这种感觉，夜玄是并不陌生的。明明是那种感觉是那么细思极恐的东西，她却是确确实实的熟悉，要不然恐怕也无法把这样稍纵即逝的些微感受敏锐捕捉起来。
她怎能不熟悉呢？仅仅在林子里探索的一路上，她就不知经历了那种感觉不下十次。
那瓶被她塞在自然曲臂就能够到的口袋里，每当心口剧痛时便要吃上几片甚至一把的药。一半是救心丸，而另一半，则是神经麻痹类的止痛剂，并且用量已经大到了毒品的程度。
换句话说，工厂附近的泥土里，残留着毒品。
明了这一点后，夜玄顿感怒不可遏。这在夜玄身上是不多见的，因为她生性本就相对温和，而且一直很擅长在突发状况下冷静思考。
毒品一般包括某些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它们有两大特点：强效的麻醉、迷幻作用，使服用者感受到极为舒畅的、回味之足以魂牵梦萦难以割舍的体验，以及……
极强的成瘾性，一旦断顿便将感受到极度的痛苦与空虚，会不顾一切地追求毒品，并且极难戒除。虽然公益广告里经常说“吸食一次毒品后千万不能吸第二次”，但事实上，仅一次就形成强烈成瘾性的毒品并不在少数。
毒瘾，这对强者或是体质特殊之人或许不成问题，却是普通人实打实的灭顶之灾。因为毒瘾的存在，瘾君子们即使毒品普遍极为昂贵也不得不购买，致使无数人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最终不断在毒瘾的折磨、对未来的担忧以及对被自己的毒债牵连之人的愧疚中苟活或是含恨而终。
夜玄没有染上毒瘾，只不过是拜自己半血族的体质所赐罢了。她是知道毒瘾的痛苦的，半血族血脉并没能将那种感觉消除得彻底，让她多少能够体会。
而且，事情甚至还没有到此为止！
那些毒品里，蕴含着很显然用单纯的化学合成无法完成的东西——诅咒。
在那间隔的几分钟内，夜玄曾让替身使用过一次黑塔魔法中的“佚名·侦测魔法”。当时真的没想太多，由于替身身上未带施法所需的材料，她还只能通过缓慢的绘制魔法阵的方式来代替施法三要素。这次施法，只不过是出于毒品残留量太少难以识别，想要看得清楚些这样的理由罢了。
也难怪。“佚名·侦测魔法”在黑塔里号称防阴招必备，侦测、分析各种超自然力量才是它的主要用途，扩大视野提高视觉什么的反而是附赠。应施法要求而涣散瞳孔得到的奇异视觉下，夹杂在泥土里的点点不详气息虽微弱不堪，却宛如朗夜繁星般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甚至于，连那些微不可察的诅咒之正体为何，都变得历历在目，无所遁形。
——“成瘾后，一旦停止吸食，便会引发内脏溃烂，直至所有内脏全部腐烂而死。”要是以源缺的魔法来解析，凭借这么少的残留量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得到这种确切消息，而“佚名·侦测魔法”却只用了几秒。
原来如此……
有不知哪方势力在这里秘密建立了眼前这座毒品加工厂，因强大的安保措施而一直未露端倪。某一日无生灾突然爆发，不偏不倚正中工厂将其摧毁，大量毒品随爆炸而散落，这是其一。
工厂幕后方面决定废弃这处工厂并派人前来清理，却因被无生灾释放的大量游离能量吸引的魔兽群而只得中途搁浅，仅清理了重要的生产设备。魔兽群聚集于此后发现散落一地的毒品，在不知其为何物的情况下吃下，进而逐渐全部染上毒瘾，这是其二。
毒瘾开始发作，魔兽群很快将现场残留的毒品全部吃光，继而陷入毒瘾无法满足的境地而开始发狂。与此同时，爆炸曾一度将一部分毒品抛出很远，在外面被林中的昆虫或是小动物所食。带有诅咒的毒品是跨种族生效并且似乎可以凭食物链累积，很快，小动物和昆虫将外面的毒品吃得一点不剩，食物链中的次级消费者们也纷纷染上毒瘾开始疯狂捕食以暂缓之，失去毒品的魔兽也加入了这场猎杀派对，进而引起大规模生态失衡，这是其三。
终于，所有位于食物链下层的动物几乎被吃干净或是死于内脏腐烂的诅咒。魔兽真正无毒可吸，便也同样陷入了毒瘾和诅咒的双重折磨，最终在极度痛苦下彻底发狂，袭击了盛叁村。
不堪压力的盛叁村以发布冒险者任务的方式对外求援，于是夜玄等一众冒险者来到此地。魔兽大多都不是食腐动物，不会一寸一寸地舔泥巴，极度富集的游离能量也使得寻常小动物难以靠近，这才使得被最先被眷顾的工厂原址反而留下了些许毒品样本，被夜玄发现。
原来如此……
难怪在盛叁村迎击魔兽时，它们会是那副疯狂到令人胆寒的样子……
原来如此……
难怪这一路上发现的动物全都是那副内脏腐烂的惨样……
原来如此……
难怪在森林里，那只濒死的魔兽会狠狠拒绝自己的好意……
原来如此……
难怪会有人舍得下那么大的手笔，在山顶上持续布置“驱散闲人”……
原来如此！
之前的诸多线索水到渠成地连成了线，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已经跃然眼前。
而这一切的事件，这众多生灵的灾厄，这些魔兽的痛苦，这长眠在本可以和平生活下去的土地上的兵士们，这片原本平静的土地遭受的一切，全都是拜这座工厂、这里面的毒品所赐！
愤怒，涌上了脑海。
这么大的工厂肯定不会是一朝一夕造出来的。迄今为止，恐怕已经有不知多少像这样满含恶意的毒品流到世界各地，让不知已有多少人受害，又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敛了多少财。
牙齿咬得咯咯得响，回过神来已经满口生疼。
要找出来。
一定要把这工厂背后的掌控者找出来！一定要给他们应有的惩罚，然后把整条毒品利益链都给摧毁掉，让这些该死的东西再也无法为害！
这么想着的她，根本没有去想这背后可能会是怎样巨大的一道黑幕，她现在正痛恨着的可能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势力，而自己相较那样的势力又可能是怎样的渺小且势单力薄。这些东西都已经被喷涌的怒火遮掩了，不过即使怒火冷却，恐怕她也是不肯退让的。
那么，如此杀气腾腾的夜玄，为什么没有把这座毒品加工厂的事情以暴跳如雷的口吻广而告之，反而缄口不言，并到最后也没有说出来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只需要设想一下，假如夜玄真的毫无保留地将在下面发现的一切都公布出来，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
可能得到冒险者们的帮助？因为按照之前说的，冒险者不乏侠义之辈，遇上这种恶毒之事或许也会凭着一腔热血与夜玄同行——夜玄最开始也差一点这么认为了。
但是，他们只是“不乏”“侠义之辈”。并不全都是“侠义之辈”，也没有达到身怀大义敢于舍身为苍生的地步，许多义举都是一时兴起。他们乐于见义勇为，但仅限于“举手之劳”，至于需要以身涉险的事情，多半还是会选择独善其身。
问题在于，如果他们真的帮了夜玄，能够保证自己不惹上麻烦吗？不会有性命之忧，不会被马蜂般烦人的家伙盯上或者各种其他麻烦？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不可能。
因素一，工厂建立在荒山野岭里，明明有着“高浓度游离能量”这种堪称活靶子的标志物，冒险者们还是花了一下午才发现，而且规模非常大，光是其建筑成本，一般小势力恐怕就不敢轻易担负。
因素二，此地有着能够完美遮掩下方事物，堪称鬼斧神工的山坡，而从之前随行猎人发现这山坡时的反应来看这块地方就连当地人也很少知道。能找到这样的好地方，光是勘测就要花不知多少力气，当然也有巧合发现的可能。
因素三，堪称恐怖的安保措施，仅仅是外围一层便使用了长期设置魔法道具的方式，而且推测原本还有不知多少与之相配套的其他安保工作。这样的大手笔，一般小势力恐怕得倾家荡产，甚至许多较大的势力也有点提襟见肘。
因素四，能够将“诅咒”这样原本需要由法师专门施法才能一个一个施加的东西直接融入毒品的生产过程，而且依然保留着只需吸食少量就会被牢牢缠上的诅咒强度，虽走上了令人不齿的邪道，也算是相当厉害的魔法技术了。虽然技术这种东西倒不一定是大家族所独有，但考虑到前三个因素……
靠这四个因素，嫌疑范围便可以锁定在源缺的各方较大的势力上。只是源缺地大物博，全世界符合条件的势力大大小小加起来起码有几百个，夜玄或者其他冒险者都无从得知这工厂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是，这里是无疆林道。也即是说，米罗德家族的地盘。
不要以为大势力对小势力会客客气气的永远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犯我XX之威虽远必诛”这种口号经常有人喊。米罗德家族正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势力，一举一动足以牵连天下大势，就算这处山坡地处偏远，就算无生灾之前这块地一文不值，若是随便哪个宵小便敢在这里大兴土木建这种伤天害理之物，难道真当米罗德家族是泥捏的？
弱于米罗德的势力绝对经不起米罗德的回敬，强到能让米罗德敢怒不敢言的势力在源缺基本不存在。而与米罗德相当的那些势力，他们又何必腆着脸跑到天南地北的米罗德家族的地盘兴建毒品加工厂这种一经发现不知得落下多少口实给别人的危险东西？
这样的话，剩下的怀疑目标，不就只有盘踞无疆镇这咽喉要地数百年，经济与科技堪称独步天下的米罗德家族了吗？
而这些东西，夜玄想得到，其他冒险者会想不到？就算没想到米罗德家族这个最终结论上去，难道还看不出来这工厂背后有大人物撑腰？
这样的话，一旦他们扯进这件事，换了你，可还能保持“不会惹上麻烦”的自信？更逞论他们几乎都是无疆镇出身，根基全在无疆镇，一旦和米罗德家族杠上，就会变成舔食者VS巫妖王那样实力极度不对等而且还有先天压制的状态，分分钟被加进黑名单。
如果夜玄真的把发现的一切都和盘托出，那最终真的如期望那样帮助她的恐怕只会有莫玉麟，因为她哥哥归根结底也算得上因毒品的泄漏而遇难。至于其他人，刚开始大概会义愤填膺上一会，但最终恐怕都只会当作没听见，试图明哲保身吧。
不，仔细想想，就连这里面的某人听到消息后反过来出卖夜玄的情况也不能完全排除在考虑范围外吧，因为冒险者在制度上是没有品德考核标准的，谁也无法保证是否有居心叵测之人。
何况，就算是置身事外的那批人，难道就真的对这事不会产生影响？要知道不少冒险者都是酒吧的常客，喜欢在做完任务后约上几个朋友喝一杯然后拿自己在任务中遇见的奇闻轶事来谈天说地一通。酒后吐真言，指不定这些人今晚回去明天就把毒品的事到处宣扬，然后轻易地被米罗德家族在城中的耳目听到，好的，完美的打草惊蛇。
综上所述，一旦说出之后得到的帮助将微乎其微，更会把引起调查对象注意的可能性大幅提升，甚至还有直接game over的可能性。事后回想起来，夜玄还真是有点后怕。
是的，后怕。在事后她可以从那一个行动中推导总结出那么多的好处和重要性，但在当事瞬间，脑子里却完全没有这些，甚至于根本就是因情绪激动而来的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甚至她还为自己没有说出而奇怪了一下子。
………………………
来自马达的轰鸣声减弱了，说明车速渐渐慢了下来。路灯多了起来，一道横跨整个视野，将星光也遮住的漆黑在远处已经隐约可见，表明无疆镇已经快到了。
夜玄拿出自己的药，吃了两三片。虽然马达声减小了，药片在塑料瓶中滚动的声音也被轻易地盖过。
“……”
夜玄不着声色地看了一眼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之前那件事的希萨拉，似乎想说些什么，终又转了过去，不再言语。
其实夜玄对众人隐瞒毒品的事情，还有一个理由。
万一她失败被擒，以米罗德家族的势力将会很简单地追查到这一起任务上来，由此一来，此刻这几辆越野车上的乘员便都会成为怀疑对象。
不告诉他们真相，也算是一种保护措施吧。因为到那个时候虽然大家都免不了受到牵连，若是真的一无所知，米罗德家族无论怎样旁敲侧击都无果的话，多多少少，可以少受一些为难吧……
尤其是希萨拉。她这种米罗德家族的一般成员，面对在家族里多半有着一定地位和影响力的幕后黑手的追究报复，处境恐怕会比别人更加危险。
如果可以的话，夜玄真的希望谁也不要被自己的行动牵扯进来。但若是不管这事，受苦的就将会是远超这十几人的上万乃至上百万之数，岂能视之不理。
还真矛盾呢……
风声一阵呼啸，车子穿过了黑曜石城墙上官方数据为八十米长的大门。夜晚的城市车流量减少，车子得以顺畅地以四十码上下的车速行进，时不时因红绿灯而停下，稍作等待后复又上路。
夜玄把车窗摇开，脸凑上窗口，长长舒了口气。要是在冬日的白天，呼出的白气就会绞碎在横向飞掠的劲风里，或许会成为足以让孩子不厌其烦玩上一天的游戏吧。
“如果，这一切，都不会牵扯到别人就好了……”
当然，夜玄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天真到愚蠢的笑话。
呢喃似的话语，呼吸间便被劲风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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